这之后，小皮每天都来客栈报到，有了厉墨含他们撑腰，他在掌柜的面前也开始扬着下巴走路，每日来来回回大摇大摆地从大门进出，好像他也是这里的客人了。

掌柜的虽然恨得牙根痒痒，但碍于厉墨含他们的面子也不好说什么，只能咬牙赔笑。小皮还想再揶揄几句，被厉墨含呵斥住了。

“不许无礼！”厉墨含训他，“小人得志，最要不得。”

“是……”小皮低下头不再作声，嚣张气焰瞬间就灭了，他很怕连战雪，却很听厉墨含的话。

待小皮走了之后，连战雪讽刺道：“他很识时务，知道给自己找靠山。”

穷人家的孩子，没有父母在身边管教着，平日里自己在外头摸爬滚打的，总是要比一般同龄的孩子多懂一些人情世故。

厉墨含何尝看不出来，却只说：“我不会一直让他跟着，不过是一点缘分，时候到了缘分尽了，自然就散了。”

“缘分啊……”连战雪低笑一声，放在桌上的那只手，指尖一下一下敲打着桌面，时轻时重，声音也时高时低，仿佛一曲靡靡之音。

“你我的缘分，是不是才刚开始？”他问。

不知道是不是错觉，厉墨含总觉得自从与连战雪再见面，这人便时不时会同他说些稍显暧昧的话，也许只是玩笑，如同在胡家大宅里的时候，那夜的一吻，他一直当成个恶劣的玩笑，和连战雪谁都没有再提。

这回厉墨含也只当是个玩笑，并不搭话，低头看着面前桌上的两张帖子，烛火之下，帖子散发出一种黝黑的光泽。

离月圆之夜，越来越近了。

出发的前一晚，半夜里落了一阵雨。

厉墨含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叫醒，缓缓睁开眼，身后连战雪的气息近在咫尺。

虽然这几天已经习惯了同榻而眠，连战雪也没有什么逾矩行为，但男人似乎睡相不好，常常睡着睡着就靠了过来，可就算夜里有一丝凉意，也不至于要靠在一起取暖……

厉墨含轻叹一声，又突然想到，在云清寺那阴冷地牢里被关了百年有余，连战雪一个人是如何度过的，不见天日，便连度日如年都算不上，若是解不开封印，他便会永生永世待在那里。这样的事，即便是想想都让人一阵胆战心惊。

明天天一亮就要出发去崖海，可此时厉墨含却突然睡意全无，他从床上缓缓坐了起来，回头看身旁的男人。

连战雪侧身躺着，大半张脸都隐藏在黑暗中，但即便是半张脸，也是好看的。厉墨含虽不是以貌取人之人，但还是不免感叹，生了这样一张脸偏要做什么恶人，结果……

他轻轻从连战雪身上过去，下了床，走到窗边。

窗户原本就是虚掩着的，一丝雨水气息从窗缝中渗了进来，他伸出双手轻轻推了一下，窗分左右，外面一片湿气迷蒙。

楼下是客栈的后院，比起前面人来人往的正门要僻静不少，房檐下挂着两盏灯笼，还有一点微弱光亮。院子里铺的是高高低低的青石板，表面有些小坑洞，被雨冲过之后泛出一点光泽。院中央支着一把偌大的油纸伞，想来是白天放在那里，夜里伙计忘了收回去。

没想这时雨突然大了起来，一瞬间，雨水如珠落玉盘一般打在油纸伞上，噼里啪啦的一阵，如鼓点一般，竟然也有些动听。

厉墨含靠在窗边，看着那油纸伞渐渐出神，直到耳边突然响起一声“睡不着？”

他一惊，回头一看，连战雪就站在他身后，和他不过一拳的距离，衣襟敞开，露出大片胸膛。

连战雪轻笑一声，问：“吓着你了？”一双眼在夜色中似是泛着水气，一片旖旎。

厉墨含不语，他竟没察觉男人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的，更别说什么时候起来的。

此时连战雪上前一步，站在厉墨含旁边，一只手伸到窗外接了点雨水，他手指细长，即便在夜色中也白得显眼。

“也是好久没见到雨了。”他似是感叹，却多了几分玩笑。

厉墨含没说话，将目光缓缓移到窗外，两人就这样站在窗边，默默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夜雨。

大雨来得快，去得也快，没过多久雨势渐缓，雨点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，不徐不急，变成了另一种旋律。

寂静的雨夜，不去好好睡一觉有些浪费，可若只是睡觉又好像更浪费。

雨水变成水珠从油纸伞上滚落，摔在地上厉墨含突然问：“你在云清寺的时候，可曾想过若是永远也出不去的话……”

“没有。”未等他说完，连战雪先一步回答，“我只想着出去以后的事。”即便那可能遥遥无期，却是漫长等待中唯一可以聊以慰藉的。

“我也想着那个人，想着若是有一天我和他再见面，第一句话会是什么？”说着连战雪好像兴奋起来，连眼神都不同了。

“我还有很多事要问他，问把我关在那鬼地方那么久，他怎么狠得下心？但即便如此，我也不想将他挫骨扬灰，因为舍不得。”连战雪回头看厉墨含，扬起嘴角，“但是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，然后抱着他的尸体，看看自己到那时能不能哭出来……”

他说得轻松，仿佛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。厉墨含却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，好像眼前已经浮现了那个画面，只是连战雪怀里抱着的人怎么也看不清。

两人沉默片刻，连战雪突然伸手撩起厉墨含一缕垂在胸前的头发，看着他似笑非笑道：“说起来，你与他倒是有几分相似之处……”

厉墨含没说话，看了一眼自己的头发在男人指尖缠绕的样子。

“若不是他化成灰我都认得，还真以为你是他易了容之后才能解开封印的。”连战雪似是自言自语，随后突然说，“对了，他名字里也有一个墨字……”

厉墨含一愣，瞬间连表情都变了。

察觉到他的反应，连战雪有些奇怪，“怎么，你认识名字里也有‘墨’字的人？”

抬起头，厉墨含迎着他的目光道：“这世上名字里有‘墨’字的又何止千万？”

连战雪看了看他，点点头，说了声“也是”，随后松开了厉墨含的头发，说：“时候不早了，睡吧。”说完转身回到房里。

厉墨含站在原地，良久之后，他闭了一下眼，然后回头看向窗外。

不知不觉雨已经停了……

一场雨，周围浊气被冲刷殆尽，万物都好像焕然一新。

第二天，天仍旧有些阴，一早上太阳也没出来过，但总算是有几分凉爽，适合赶路。

小皮早早就来找他们，换了件看上去还算新的衣服，还背了个小包袱，也不知装了些什么，塞得鼓鼓囊囊的。

“公子，我们什么时候出发？”他站在床边问厉墨含，语气和表情都是掩饰不住的兴奋。

厉墨含正坐在床上收拾东西，笑了笑说：“收拾好了就走。”然后把为数不多的东西收进包袱里，有他自己一直随身带着的，还有这些天在外面买的几样小东西。弄好之后，又把一柄晶莹剔透的小刀贴身揣到怀里。

小皮倒是没注意到那把刀，而是看见了厉墨含的桃木剑，问：“公子，你是法师吗？”

“不算是，只是拿着防身的。”

“防身怎么拿把木剑呀……”小皮嘀咕着，伸手拿起桃木剑举到眼前看了看，觉得好轻，连他拿在手里都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分量。

厉墨含笑了笑，“防身不一定要什么厉害兵器，还得靠自己的本事。”

小皮点点头，把桃木剑还给厉墨含，然后左右看了看，这才发现连战雪不在房里。

“公子，他呢？”他小心地问了句。

知道小皮怕连战雪，厉墨含笑了一声，说：“他出去了，应该快就回来了。”事实上连战雪天不亮就出去了，像个夜行动物，去哪里他也不知道。

小皮“哦”了一声，然后纠结了一下，最后还是没忍住，问：“公子，你们……是什么关系啊？”

这一问倒把厉墨含问住了，他和连战雪什么关系，他自己都没太搞明白。

不过他问小皮：“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？”

“这个嘛……”小皮扭捏起来，其实那天他就觉着了。

小皮是走街串巷的孩子，懂的也比一般人家的孩子要多些，男男之事他也不是没见过。城里有娼馆，里面个个都是漂亮的男孩子，还有戏园子里那些唱旦角扮女人的，有不少都被有钱的老爷少爷包了起来。

只是在他看来，那些人无论相貌还是气质，都不能跟厉墨含比的，还有连战雪也是……

“他长得是挺好看。”小皮觉得做人还是得凭良心说话。

厉墨含乐了，伸出手在小皮头上敲了一下，“人小鬼大的，莫要瞎想那些。”

“那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？朋友？”

朋友，未免太过敷衍。

“我们……”厉墨含刚要开口，门开了，连战雪回来了。

他换了套衣服，竟然是和之前厉墨含掉的那条发带一样的黛蓝色，与他极为相衬。

连战雪看了看厉墨含与小皮，两人表情各不相同，但都有些奇怪。

“你去哪儿了？”厉墨含站起来问。

连战雪微微一笑，并未回答，只是对他说了句“出发吧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