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早，厉墨含醒过来，还未睁开眼便觉得有一丝凉意从领口钻了进来，恍惚之间以为自己还睡在山上。伸手往旁边一摸，发现身下是柔软的床铺，一时间又分不清自己是醒了还是没醒。

终于，他用力闭了一下眼，再睁开的时候，彻底清醒过来。

房间里一片柔光，不似傍晚夕阳时那般昏黄，反而有一种晨曦间独有的清爽，想来应该还早。厉墨含坐起来，连战雪不在房里，再一看他昨夜睡过的地方，好像离开有段时间了。

厉墨含叹了口气，一低头，突然发现自己衣襟有些敞开，伸手整理好之后，正好伙计送水进来了。

洗漱之后，厉墨含站在靠墙摆着的一面铜镜前，对着镜子解开有些凌乱的头发。将那条竹青色的发带拿在手里看了看，最后面无表情地将头发束好，刚放下手，连战雪回来了。

他推开门，带进一阵凉风，站在门口，连战雪看到厉墨含似是愣了一下，随后把反手把门关上。

走近之后，厉墨含感觉到他身上带着一丝夹着水气的凉意，问：“你去树林里了？”

这客栈附近的确有片小树林，但离得稍远，不是走几步就能到的。

连战雪笑了一声，“这都能被你看出来……”说完也不回他，只是站在那里看了看厉墨含，突然皱着眉说了句“你好像白了不少”。

这一句来得莫名，厉墨含一愣，随后别过头回了一句“没晒太阳自然不会黑”。

没说话，连战雪看着厉墨含，目光别有深意，他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好像变了，与他最初在云清寺地牢相遇时似乎有些不同，可要说哪里不同却又说不上来。

厉墨含察觉到连战雪的目光，觉得奇怪，又有些不悦，刚要开口问，有人敲门，是伙计将早饭送了过来。

这客栈生意还不错，早上楼下有不少人来喝茶吃早点，边吃边聊很是热闹，也就显得有点儿闹哄哄的。连战雪不喜欢人多的地方，回来的时候吩咐伙计把早饭送到房里去。

伙计先将大托盘放下，随后将各种点心小菜放到桌上，又是碟子又是碗的，香气扑鼻，每一样看卖相都还算精致，几乎摆了满满当当的一桌。

全部摆好之后，伙计冲两人点头一笑，“两位客官请慢用，过一会儿我再来收拾。”然后退了出去。

连战雪离桌子近些，先一步坐下，然后叫厉墨含过来吃饭。

厉墨含走过去，看着满满一桌的吃食，皱了皱眉，“这也……”这也太多了。

“怎么，不合你胃口？”连战雪问，刚拿起的筷子也放下了。

厉墨含苦笑，哪里是不合胃口的事。

“一大早便吃这么丰盛，还真是有点儿罪过。”

连战雪微微一笑，对厉墨含的“穷酸”似乎是习以为常，说了句“不用你出钱，你只管吃就好”。

厉墨含一挑眉，也是，反正不用他出钱。

他在连战雪对面坐下，先端起碗喝了口粥，白米煮到软糯，入口即化，还有虾子的鲜味，当真是回味无穷。

“好吃。”厉墨含赞了一句，看着连战雪玩笑道，“跟你在一起久了，恐怕嘴巴都要被养刁了。”

连战雪看他一眼，夹了快米糕咬了一口，不紧不慢地吃完之后，说：“那就一直跟着吧。”

厉墨含只是一句玩笑，却听不出连战雪有几分玩笑。

两人对视一眼，厉墨含轻笑了一声，扬着嘴角说：“你还真把我当你的跟班了……”

“你若不想做跟班，做别的也行。”连战雪低声说了一句，声音婉转，似又透着一股暧昧，不免让人多想。

厉墨含并非不解风情之人，但是对连战雪，他是真的风情不起来。这个男人对他来说还是个谜，他想解却还没解开，最后好像自己也入了迷一般……

厉墨含缓缓将手里的碗放下，“你……”

然而还未等他开口把话说完，门又开了。

“公子，”小皮半个身子都探进来了，突然意识到什么，又急忙退了出去，然后轻轻敲了两下门，这才小心地推门进来，“公子早。”

连战雪眉头一皱，显然不喜欢小皮来得不合时宜，倒是厉墨含微笑着招呼小皮过来。

这时伙计也上来了，过来要赶他，小皮躲在厉墨含身后冲伙计直做鬼脸。

“是公子让我留在这儿的！”

厉墨含无奈，对伙计说：“我们有事需要他帮忙，这几天他都会过来。”

如此一来，伙计也不好说什么了，只好离开了。

厉墨含打量了一下小皮，他换了衣服，虽然也是不算好的旧衣服，但至少比昨天要好，没有补丁，也干净许多。

想来是特意换了才过来的，于是问了句“吃早饭了么？”

小皮摇了摇头，他早就盯着那一桌的好吃的了，就算吃了也不会说。

“那就一起吃吧。”

话音刚落，连战雪就放下了筷子。

厉墨含没睬他，自己喝了碗粥，吃了个包子，然后小皮便如风卷残云一般，将桌上剩下的东西一扫而空，倒是干干净净一点儿没浪费。

酒足饭饱之后，小皮要带厉墨含出去逛逛，自己也好消消食。连战雪自然是不愿一起去的，于是就他和厉墨含两个人出客栈，一起上了崖城的大街。

小皮对这座城的每条大街小巷似乎都很熟，谁家的面好吃，哪个摊子的水果新鲜，甚至哪个楼里的姑娘好看他都知道。

厉墨含笑他人小鬼大，跟着小皮一路逛过来，后者兴致勃勃，看见什么都感兴趣。

到底是个孩子，厉墨含笑了笑，给小皮买了些零嘴，边走边吃。

渐渐地，两人走得有些远了，来到一处看起来稍偏一些的地方，周围没有方才那么热闹，来往的人也很少。

两人刚打算要回去，却见一户人家门口聚集了不少人，小皮爱看热闹，拉着厉墨含一起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。

那屋子是个连三间，正中央的堂屋里此时有不少人，堂上摆了张椅子上，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，顶头上撑着一把黑伞。

再看那女人披散着头发，两颊塌陷，面色异常诡异，青青紫紫的。

再看堂上跪着一男一女，五十岁左右的年纪，看样子是一对夫妻，对着椅子上的女人哭哭啼啼，不断地讨饶。

“翠荷……是我们不好……你放过我们两个老的吧……”

“是，你饶了我们吧……呜呜……”

两人哭天抹泪的，看着好不凄惨。

而在他们旁边还站着一个女人，是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，手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。

“出什么事了啊……”小皮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幕，目光不知不觉就落到了那坐在椅子上的女人身上，再仔细一看，突然发现那女人好像……已经死了。

椅子上坐着的分明是一俱尸体。

“啊！”小皮一个激灵，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，两手死死揪着厉墨含的袖子。

“公……公子……她……她已经……”

厉墨含伸手捂住他的嘴，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，然后抬头看着堂屋里。

这时那孕妇稍稍转过身，这才看清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，不过半截手臂的大小，脖子上用绳子拴着，也是已经死去多时。

如此诡异恐怖，小皮脸都白了，然而更可怕的是周围的人好像并不奇怪，好像都知道他们在干什么，只是来看热闹的，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。

“公……公子，他们在干什么？”小皮悄声问，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。

厉墨含皱了皱眉，低声道：“换人命。”

“换人命？”他愣了一下，“什么是换人命？”

厉墨含却并不回答，看着堂上那哭哭啼啼的一家子，想必是这一对老的生前对媳妇不好，害了人家的命，女人的娘家知道后气不过，不把人下葬，带着尸体放在这里让婆家的人赔罪。

小皮不明白什么叫换人命，只觉得眼前这一幕实在太瘆人，他又看了那女人一眼，急忙扭头把目光挪开了，看着一旁抱着的婴儿的孕妇，问：“为什么要叫孕妇抱着一个孩子呢？”

厉墨含沉默片刻，说：“应该是一尸两命。”那女人怎么死的不知道，但应该是带着孩子一起死的。

此时已是晌午时分，天气炎热，椅子上那女人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气味，尸气是不好闻的，也不应该去闻。

厉墨含伸手拍了拍小皮的肩膀，低声道：“我们走吧。”

“哦……”小皮害怕，巴不得快点儿走，转身之后还搓了搓手臂，大热天的都觉得身上发凉。

等两人离开人群之后，他问：“公子，到底什么是换人命啊？”虽然知道厉墨含有意不告诉他，但他还是好奇。

厉墨含看他一眼，低声道：“就是字面上的意思。”

走出几步之后，他又回头看了一眼，低低叹了口气。

回到客栈，这事厉墨含和小皮谁都没有再提，小皮是不敢，厉墨含是觉得没必要。

倒是连战雪并不在房里，伙计送茶水进来的时候，他问了一句。

“哦，那位公子出去了，今天有位好看的公子来找他，两人一起走的。”

厉墨含微微皱眉，先不去想那位“好看的公子”是谁，只是没想到连战雪倒也并非孑然一身……

当天夜里，连战雪回来了，并未提起他去哪里了，和谁出去了，厉墨含也没问。

两人似乎各怀心思，又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。

一夜无梦，醒来的时候，两人面对面躺着，厉墨含几乎靠在连战雪胸口。后者身上的气息让他愣了一会儿，随后一下坐了起来，仿佛逃离一般。

稳定心神之后，厉墨含长舒了口气，回头看了身边的人一眼。

连战雪没有醒，似乎睡得很沉。

他不明白，就刚才，他发现自己靠在连战雪胸前的那一瞬间，竟然怕了……那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恐惧感，如潮水一般瞬间将他淹没。

厉墨含意识到，同连战雪出来是对是错先不说，这一趟是吉是凶，却是难以预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