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到树下，厉墨含先发制人，一上来就问：“你怎么在这里？”

连战雪看淡淡回了句：“乘凉。”

树下微风习习，带来阵阵凉意，的确不是一般的凉爽。石桌上摆着一套青瓷的茶具，旁边还有一只莲花形状的白色瓷盘，上面插着一根细长的香，香头上一点火星在风中烧得正旺。

如此惬意，不止是乘凉，也算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。

连战雪伸手拿起茶壶又倒了一杯茶，放下茶壶之后看着厉墨含，也不言语。

厉墨含看他一眼，走过去坐到了连战雪对面。

两人在树下对面而坐，这棵大树年深日久，树上开着指甲大小的白色小花，芯子是淡黄的，许是季节到，风一刮过便带下不少，如雪片般缓缓落下。

“见过胡员外的女儿了？”连战雪问了一句，伸手轻轻把茶杯推到了厉墨含面前。

厉墨含低头看了一眼，说：“我与兰晴小姐说过了，这婚事不会成。”再怎么说捡了一只鞋就成了别人的女婿也是太过儿戏了。

连战雪微微一笑，“怎么？她长得不好，还是并非你中意的女子？”

他明显是在调笑，厉墨含索性不回他，问：“你来这里到底干什么？”

连战雪伸手拂掉了一朵落在桌上的花，“我失去自由那么多年，如今重见天日，不过是想到处走走，看看如今这世道变成了什么样。”

“真的？”厉墨含皱眉，怎么看眼前这个都不像是如此老实的模样。

“不然呢？”连战雪反问，笑道：“你若不信，要跟着我一起么？”

厉墨含当然不信，他忘不了从云清寺地牢里出来时，男人的眼神……忘不了那一瞬间他回头看他……简直让人遍体生寒，他生生打了个冷战。

见他好好一会儿没有反应，连战雪也不恼，伸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，问：“既然不想当人家女婿，你打算何时离开？”

“不……”厉墨含看着他，“我暂时不走。”你还在这里，我怎么能就这样一走了之……

连战雪放下茶杯，似笑非笑地问：“怎么？又要管闲事了？”

“不劳你费心。”厉墨含没好气地说，想了想，又道：“我最不应该管的就是你的闲事。”

连战雪大笑出声，“我倒是有些怀念你我在那地牢时的时候，那时的你……”他没有再说下去，起身往旁边走了两步，站在树下仰头往上看，良久之后，低声感叹道：“这棵树，已经这么大了……”

厉墨含一愣，抬头看连战雪，后者背对着他，似曾相识的画面，一切仿佛又回到云清寺的那个夜里……

他将男人从地牢里放了出来，重见天日，男人站在月下，整个人沐浴在血红的月色中，缓缓回头看他……

一阵微风刮过，树叶“沙沙”作响，厉墨含陡然打了个冷战，回过神的时候，连战雪已经转过身看着他。

夜色已浓，男人目光阴冷，似在夜色中散发着诡异的光晕……

厉墨含眨了眨眼，放在桌下的手缓缓握成拳头，从他把连战雪从地牢里放出来的那一刻，他就已经后悔了，然而，为时已晚。

连战雪察觉到厉墨含看他的眼神变了，他却极爱他这时的模样，他如此专注地看着他，让他突然好奇此时此刻这个人心里在想什么……

“说起来有件事要问你……”扬起嘴角，他几步走到厉墨含面前，靠得很近，俯身凑近他面前。

厉墨含反应不及吓了一跳，上身下意识往后仰要躲，“你做什么？”

连战雪伸出手，指尖轻轻抚过厉墨含的眼角，低声问：“在云清寺，你解开我锁链的时候，到底为什么哭了？”

他忘不了那时厉墨含的眼神，如此悲伤……如此的……熟悉……

厉墨含没回答，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。只是如今想到当时的情形，心口仍然会隐约一阵抽痛，他到底做了什么……

四目相对，夜色中他们几乎要看不清对方的样貌，厉墨含终于轻叹一声——“我后悔放你出来了。”

连战雪低声笑了，笑声中带着一丝狂傲。

“我知道。”手缓缓向下，指尖抚过厉墨含的脸颊，“那又如何？你觉得自己还能把我关回去么？”

厉墨含不言语。

而这时连战雪又问：“是不是奇怪你留在我脖子后头的记号没有了？”

厉墨含没说话。

“要不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没有了？”连战雪问，说着握住厉墨含的一只手，缓缓拉起来放到了自己脖子后头。

掌心触到男人有一丝发凉的后颈，厉墨含愣了一下，“你……”他闻到男人身上的独特气息，并非是那香味，却又让他莫名的熟悉，好像很久之前在哪里遇到过……

连战雪稍稍侧过头，凑在他耳朵低声问：“如何？”几分调笑，一丝轻佻。

厉墨含眨了一下眼，看着笼罩在夜色中的茂密的枝叶，缓缓收回手，问：“你到底想要什么？”

连战雪直起身，垂下眼有些居高临下地静静看了他一会儿，最后低声笑了起来。

“我要做的事很多……但，又好像是只为了那一件。”

他说的莫名，厉墨含沉默片刻，缓缓站起来。

“要回去了？”连战雪笑问，“不再在我身上留个记号了？”

没说话，厉墨含转身离开，走了几步，身后传来连战雪一句——“你解开了封印，你我终究要有一场纠葛。”

他声音似近似远，厉墨含陡然停下，一阵风刮过，树枝随风摇曳，连带着映地上的树影微微晃动着，落下的花瓣越来越多，如大雪一般像是要迷了人眼……

他突然回头，树下已经不见连战雪的身影，四周除了“飒飒”之声外什么也没有，方才的一切仿佛南柯一梦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……

当天夜里，厉墨含又做梦了，并没有梦到连战雪，梦中也没有什么，只是一片漆黑，偌大的两只眼在黑暗中直直地盯着他，颜色腥红，仿佛在同他说话……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：你我终究要有一场纠葛……

第二天，天刚蒙蒙亮，厉墨含早就醒了，在床上打坐了半天之后，出来在宅子里到处闲逛。无意间来到了庭院深处的一个池塘，池边种了几棵月桂，池子不算大，且应该是活水，水清如许，数条不同花色的锦鲤在水中悠闲游动着。

池子对面，胡兰晴坐在池边的石板上，她散着头发，看上去有些憔悴，赤着脚，撩起裙摆将两脚放到了水里，一动不动地低头看着水里。

厉墨含站在一棵月桂树后看着胡兰晴，没过多久，有人从胡兰晴身后走来了，是胡员外。

他走到胡兰晴身边与她说了几句什么，胡兰晴一直没回头看他，好像也没开口。

胡员外靠上前在胡兰晴身边蹲下，将她的脚从水里拿出来，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膝盖上，拿衣摆轻轻擦拭着，仿佛对待一件珍宝一般。

厉墨含皱了皱眉，低下头琢磨了一下，又抬头看了那两人一眼，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。

山里日头出来得早，清晨的雾气还未彻底散去，大街上来往的人已经不少，路边有好些挑着担子卖菜的，刚摘下来的菜颜色碧绿鲜亮，连萝卜也是水灵灵的，一些梳着发髻的妇人蹲在担子前挑挑捡捡，选最新鲜的买回去。

几个孩子挎着一个小包在青石板的小路上一路嬉闹着上学去，跑在最后面、扎着两个小鞭子的小姑娘跑得急了，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人，后者伸手扶了她一下，微笑着说了句：“小心点儿。”

小姑娘脸一红，低头道了声谢，匆匆去追赶小伙伴了。

厉墨含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，无奈一笑，小孩子倒是没怎么着，然而奇怪的是这镇上的其他居民看到他都躲着走，有些低头装看不见，有的则闪到一边。

他回过头，离他不远处的地方有几个妇人，每一个手上都挎着菜篮子，聚在一起交头接耳，两眼时不时在厉墨含身上打量着，见他看过来，急忙把目光别开了。

厉墨含走到她们面前，笑着问：“几位大嫂，可是我长得太吓人了，吓着你们了？”

他模样英俊，笑起来又极为好看，在这山中小镇里几个大嫂子何时见过这样的人物，虽然已经是半老徐娘此时却也红了脸，急忙摇头摆手道：“没有，没有……”

“那是为何见了我都像瘟神一样躲着？”

她们相互看了看，支支吾吾的都不肯开口。

厉墨含想了一下，问：“可是知道我昨天捡到了那只红绣鞋？”

一听到“红绣鞋”，几个妇人都没了声音，脸色也不怎么好了。

看来是说中了，厉墨含一挑眉，微笑道：“怎么？可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？我只是个路过的，几位嫂子有话不妨明说，我绝不传出去。”

“其实，也无所谓传不传了……”其中一个年轻稍长一点的妇人开了口，毕竟这胡家的事在这镇上也不算什么秘密了，大伙儿茶余饭后的也没少谈论。

“这儿的人都知道的……”她顿了一下，一手挡在嘴边，压低了嗓子告诉厉墨含：“那胡员外的女儿早就死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