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0章 白夜红莲卷·浮生
“然而,她并非是我害死的。”说起孙夫人,阿国的语气并没有像对孙定权他们那样的怨恨。
“她的病是因为愧疚和恐惧而得的心病,她的死是孙定权心虚怕她说出当年的事,便先一步毒死了她。”
孙定权早就感觉到厉墨含非一般人,和之前的和尚道士不一样,再加上得知一直疯疯癫癫的孙夫人竟然同厉墨含说话了,越加害怕当年的事被抖出来,所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,直接让婆子在饭菜里下药,毒死了孙夫人。
孙夫人死在她面前的时候,阿国也有一丝诧异。她对这个女人不是不恨的,但却又恨得不彻底。
说到底,不过又是一个可怜的女人,死心塌地跟着一个男人却吃了不少苦,即便是有了钱也没有享受过一天,最后还死在自己丈夫手里。
她不追究孙夫人,但却是绝对不会放过孙定权的。
对于孙夫人的死,厉墨含也怀疑过,当时阿国也在场,若是与她有关是不可能瞒过他的。再后来,孙夫人死后孙定权的样子着实惹人怀疑。
“那个来找孙定权的人也是你杀的?”他又问。
阿国摇头,“虽然杀他是迟早的事,但孙定权比我先一步动了手。”说着讽刺地笑了笑,“活着的时候称兄道弟,关键时候却是一点旧情都不念的,说穿了不过一群畜生不如的东西。”
厉墨含不解,问:“孙定权又为什么要杀他?”
“因为贪。”阿国冷冷回道。
五人中,有人好赌有人好色,除了孙定权之外,那么多钱,另几个人几乎几年时间便花得差不多了。
来找孙定权的那人叫林仲,这些年来与另外四人走得很近,一直没断了音信,得知他们一个接一个的都死了,且死得凄惨无比,像是撞邪一般,便心中起疑,想到当年犯下的事,越发不安,剩下的钱也不敢再花,赶忙来找孙定权商量。
“当年我墓室里有颗夜明珠,就在林仲手里,孙定权一直想弄到手,便借这次机会杀了他好将夜明珠占为已有。”阿国冷笑,对他们这自相残杀的戏码简直喜闻乐见。
贪得无厌,人性灭绝,最终自食恶果。
“而且,林仲死了当年的事除了孙定权之外就再没人知道,对他来说是再好不过。”
一个秘密,知道的人越多就越称不上是秘密,唯有知道的人全死了,才算是真正的石沉大海。
知晓了事情的原委,厉墨含心中一阵感叹,人生百态,人世间这样的事又岂止是一件两件?
但是,他仍然想劝阿国悬崖勒马。
“既然如此,他们一个个如今都已经得到报应,你又何必再……”
“谁说他们已经得到报应?”阿国咬牙,一张脸又开始慢慢变了,怨恨凝结成愤怒,扭曲的不仅是一个人的面容。
“你可知道……当年他们不仅盗了我的墓……”如果是别人,她是不会说的。
厉墨含皱眉,心中有不好的预感。
闭上眼,阿国长长舒了口气,颤声道:“他们不仅盗墓,还侮辱了我的尸身。”
下葬之时,她身上带了一块碧玉吸收了人身上的尸气,可让尸首长年不腐,五人打开棺椁看见了栩栩如生仍旧美貌如初的女尸,当即起了色心,干出了丧尽天良之事。
“受此侮辱,你还觉得他们已经得到报应了么?”阿国红着眼,“我已经永世不得超生了。”
沉默片刻,厉墨含眉头紧皱,闭上眼长叹一声。
人性本恶,妖魔作恶因为没有人性,但有些人虽生而为人,却又有多少人性……
阿国眼中泪光闪烁,然而她却早已没了眼泪。她面带一丝笑意地看着厉墨含,缓缓道:“公子,你明明知道我的来历却一直为我隐瞒,阿国在此谢过。”
厉墨含摇摇头,“我并非有意帮你隐瞒,只是孙定权大势已去,一切皆是他命中注定,我不便干涉。但是你……”
他无论如何都是想帮她一次的,从第一次在街上同她擦身而过的时候,那么多人,他一眼就看到了她,其实并非是有情,只是不知为何心生怜悯。
“阿国……”厉墨含面露痛惜,再次劝道:“收手吧,我可以帮你……”
“晚了。”阿国摇了摇头,喃喃道:“晚了……”她看着厉墨含凄楚地笑了笑,“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,但无怨无悔。”
厉墨含一阵沉默,知道自己终是劝不了她了。
“厉公子……”阿国开口叫了一声,话到嘴边,却只是一声惆怅,再说不出什么……她皱了皱眉,最后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。
她深深看了厉墨含一眼,像是要把他的模样记得清楚彻底,而后一扭头,“呼”一阵红风刮过,再不见她身影……
厉墨含上前两步,终是没有伸手抓她……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,之后无论是今生还是来世,都不会再有。
收回手,厉墨含低下头,突然发现地上有什么东西,借着月光仔细一看,是一朵白兰。
他缓缓蹲下,伸手捡起那朵兰花,放到眼前看着,正是他送给阿国的那朵。
同阿国在一起的时候,她的每一个笑都带着血,唯有他送她这朵花的时候,是笑得最真的时候。
试看春残花渐落,便是红颜老死时……
他将白兰放回了原地,双手合十深深一拜,起身离去。
宅子里一片死寂,挂在屋檐廊下的白灯笼微微晃了两下,突然“噗”的一声着了起来,只一眨眼便烧得只剩一副架子,掉下来之后在地上滚了一圈儿,火才渐渐灭了……
与此同时,莲花池里突然燃起大火,本来是烧不起来的莲花却蹊跷地越烧越旺,纯白的火焰几乎是一瞬间将整个池子付之一炬。
不远处,厉墨含静静地看着,等整池的莲花燃烧殆尽之时,他低声道了一句:“都投胎去吧。”
耳边隐约传来婴儿的声音,似哭似笑,一声声渐渐远去……他转过身,发现长廊的柱子后头还站着一个孩子,一双大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,满身是血。
厉墨含稍愣了一下,随后缓缓眨了一下眼,朝那孩子走了过去。
眼瞅着厉墨含走到他跟前,那孩子有些害怕,不觉往后退了一步。
厉墨含伸出手放在他头顶上轻轻揉了揉,微笑着说了句:“走吧。”
孩子看着他,一双眼似乎有些茫然与懵懂。
没有来得及出生,更没有享受到双亲的关爱,反而被当成了复仇的工具,除了母亲的恨意再感觉不到其他,这一切他似乎知道,却又不明白。
厉墨含伸出,掌心缓缓凝结出一点荧光,仿佛一只萤火虫般悬浮于半空,缓缓朝前飞去。
“跟着它走吧。”他对那孩子说。
孩子看了看,又回头看了看厉墨含,最后像是明白了什么,扭头跟着那点光走了。
厉墨含叹了口气,只愿你们下一世找个好人家……
一切尘埃落定,天已大亮,厉墨含站在孙府的大门前,偌大的宅子里已经空无一人,一片萧条,不过短短一夜时间而已。
孙定权不知去向,生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若是真的死了,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人找到他的尸首。
见了这么多的鬼狐精怪,有时候,最可怕的反而是人。云清寺的广业、明心,还有孙定权以及他的几位夫人,每个都心怀孽障,可这一切又都是命中注定。
最后,厉墨含抬头看了一眼门上的匾额,叹息一声,背着桃木剑和包袱转身离去……
身后的大宅仿佛一张风吹日晒年深日久的画一样,渐渐地、一点一点地失去色彩,青砖漫的地面塌陷断裂,红砖残破掉落,墙上枯草摇曳,园里花草凋零腐败,池里不见锦鲤踪影,莲花荷叶成枯枝,已是一潭死水,连风吹过都撩不起一丝涟漪……
浮生幻相,妖魔众生,谁又知其实心里的鬼,才是最可怕的。
入夜之后,一场大雨瓢泼而至。
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香气,香案上的紫金小香炉里,一缕淡青色的烟缓缓升起,那是产自西域的名贵香料,只一点儿就价值千金,混合了外头雨水的湿气越发浓烈起来,却也显得有些沉闷,熏得人好像有点儿喘不过气来……
“她真的能回来?”胡员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,已经不记得是今夜第几次问了。
身后有人说了一句什么,似是得了保证一般,他连连点头,一脸渴望期待地盯着前方的神龛。
神龛里不是佛像,而是一个草扎的小人,小归小,却做得异常精细,身上穿着粉白的裙子,披着头发,连眉眼都清晰可见。
除了香炉之外,香案上还摆了些贡品,除了些水果点心外,还有一个巴掌大小的骨头,像是什么野兽的头骨,但又看不出到底是什么。
骨头上淋了血,胡员外的左手掌拿白布条缠着,他连着三天放血祈福,只为了今晚能见到她……
香炉里的香渐渐淡了,然而弥漫于四周的味道却好像越来越浓,让人昏昏欲睡,胡员外心中急躁,缠着布条的手握紧又松开,早就忘了疼。
按照吩咐,他两眼紧紧盯着神龛,几乎不敢眨眼……闻着那浓郁的香气,恍惚中……眼前渐渐模糊起来……不知道过了多久,神龛里的小人似乎动了起来,慢慢的……离他越来越近……胡员外皱了皱眉,终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,好不容易等眼前清楚了一点儿之后,猛然发现眼前站了个人。
他一个激灵,瞬间觉得头皮都麻了。
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一身粉白的裙子,娉婷可爱,对着他飘飘下拜作了一个万福,然后甜甜地叫了一声:“爹……”
原本愣着的胡员外突然鼻头一酸,忍了许久的泪水瞬间瓦解,伸出双手朝着少女踉踉跄跄地走过去,“兰晴……兰晴啊……你回来了?”
少女笑而不语,只看着他。
走到她跟前,胡员外颤巍巍地伸出手,轻轻扣住了少女的肩膀,确定她是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面前,顿时泪如涌泉。
“兰晴,过去……是爹不好,从今天起爹会好好待你。你……”他欲言又止,犹豫再三才问了一句:“你原谅爹可好?”
少女仍旧不说话,脸上始终带着笑意。
屋外雨越下越大,一道闪电滑过,雷声轰鸣震得屋里的蜡烛的烛火都颤了两下,一对父女抱在一起,一个泣不成声,另一个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,面无表情,两眼发怔。
几步之外,整个人有大半隐藏在黑暗中的男人微扬着嘴角,眼神冰冷,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