幽深夜色中，一点光亮微微遥晃着从远处缓缓靠近，一个纤弱身影缓步穿过了九曲的长廊，廊下挂着几盏灯笼，素白的颜色，在微风中如树叶一般微微摇曳着，越发显得清冷。

她原本低着头，突然察觉到前面好像有人，猛地抬起头，看到离她几步之遥的厉墨含站在灯下，一身白衣，双手负在身后微笑着看她。

“二夫人，这么晚了还不睡啊？”

她微微愣了一下，站在原地不再往前，抿了抿嘴并未回答，反问道：“这么晚了，法师为什么不睡？”

“我在等人。”

“等人？”她挑眉，“不知法师等的是谁？”

厉墨含微微一笑，“就是二夫人你啊。”

二夫人微微皱眉，随后轻笑了一声，有些好笑地问：“等我？等我做什么？”

没说话，厉墨含往她身后看了一眼，问：“二夫人这么晚了不休息，带着他要去哪里？”

二夫人怔了一下，下意识提了一下裙摆似乎是想遮住什么，然而为时已晚。

在她身后跟着一个小孩儿，赤裸着身体，看模样身形大概四五岁左右，只是和普通孩子不同，通体青白没有半分血丝，一张脸透着阴气，两眼漆黑几乎看不到眼白。

三分不像人，七分倒像鬼……

小孩儿躲在二夫人身后，一双大眼有点怯生生地望着厉墨含，但仔细看，眼中又透着一股恶寒。

厉墨含微微皱眉，叹了口气：“你若再带着他，便活不了多久。”

早在第一次去二夫人院里的时候，厉墨含便察觉到了，偌大的院子里平时鲜有人打理却收拾得如此干净，明明没有孩子屋里却有小孩儿的玩物，还有进屋时听到的孩子的笑声，以及二夫人的气色……种种迹象说明——二夫人分明是养了只小鬼。

所谓养小鬼乃是控灵术的一种，常将夭折或是早逝的孩童灵魂收养起来，以符咒法术来控制他们，为己所用，所做之事也大多恶多善少。

且养小鬼需用血液或者食物来供养他们，然而因为过于阴损，有伤功德，一般修道术士都不会修炼。

而二夫人一个普通妇人是怎么知道养小鬼的呢？

二夫人看了看厉墨含，垂下眼笑了一声，“我早就不想活了，苟活于世这么久，死了也算是解脱了……”

突然，她猛一抬头狠狠瞪着厉墨含，嘴角还挂着一抹诡异的笑，与平日里那个雅致娴静的女人截然不同。

“法师，你知道么，其实我并没有小产……”她抬起一只手放到自己小腹上，缓缓道：“孩子并不是小产掉的，他在我肚子里好好的，大夫都说他会是个健康的小少爷，然而，是我自己亲手把他从肚子里拽出来的……”

“什么？”厉墨含有些难以置信地问，“他……是你的孩子？”

她笑而不语。

如此骇人听闻，厉墨含不禁深深皱眉。

“我用自己的孩子养小鬼，阴气更重、怨气更深……”话音刚落，二夫人突然怔了一下，随后一低头吐出一口血来。

血浆溅在地上，似是被那腥甜气味吸引，她身后的小鬼慢慢走到前面，赤着的小脚踩在地上发出“吧嗒吧嗒”的响声，蹲下伸出手在血上抹了一下，送到眼前看了看，“咯咯”笑了。

“滚开！”她突然怒吼了一声，手里的灯笼也扔了出去，瞬间被火苗燎得只剩一副架子。

小鬼一声惊叫，“呼”一声犹如一阵风般消失了。

二夫人喘息着，整个人摇晃了两下，摇摇欲坠。

“罪过……”厉墨含一声叹息，惋惜道：“你若还不收手，恐怕是过不了今夜，夫人……”

还没等他把说完，二夫人摇了摇头，突然伸手缓缓解开了衣服上的带子，露出平坦的小腹，上面赫然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图案。

厉墨含并未太过吃惊，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什么。

“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，”二夫人笑了笑，“从我决定报仇的那天开始，就已经不在乎生死了。我养的小鬼不止他一个，莲花池子里都是，足足二百八十一个。”

厉墨含又是一惊，“他们都是你杀的？”

她摇头，“大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养不起不要了卖给我的。”说着将衣带缓缓系上，低声笑道：“法师，这便是人间，你是世外高人，不懂这人间疾苦。”

而此时厉墨含对她是打也打不得，骂也骂不得，他知道二夫人想干什么，她养小鬼破了宅子的风水，也破了孙定权的福运，此时原本八字属相都很硬的孙定权，已经开始走死运了。

今夜他原本想劝二夫人收手，可看眼下，已经是来不及了。

“这法子是谁教给你的？”他拧着眉问，若不是有人相授二夫人绝对想不到用自己的孩子养小鬼，这又岂止是损阴德？

二夫人并未回他，先将头发拢了拢，然后擦了擦脸上沾的血污，最后缓缓抬起头看着厉墨含，凄然一笑。

“事到如今，是谁教的又有什么意义？孩子是我自己生的，也是我亲手杀的，一切的一切皆由我承担。我知道他恨我……”她狠狠咬牙，“而我就是要他恨我……”

然而小鬼要恨，除了自己的娘，自然也是要恨他爹的。

厉墨含闭上眼长叹一声，“你这是何苦……”

“为了报仇。”二夫人咬了咬毫无血色的唇，直到咬出血丝来，又说了一遍：“报仇……”

“你要报仇可以，何苦要用自己的孩子……”

“那是个孽种！”二夫人大吼了一声。

一阵婴儿凄厉的啼哭声陡然响起，瞬间让人寒毛竖起……厉墨含皱眉，抬头看了一眼空无一物的屋顶。

二夫人却毫无察觉，浑身颤抖着，眼中满是恨意。

“他是那个禽兽的孩子！是孙定权那个畜牲在我肚子里下的种，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上！我恨他！恨孙定权！也恨这个孽种！他们都应该去死！”

她瞪着厉墨含，眼中几乎瞪出血来，“我杨家世代书香门第，家大业大，父亲母亲乐善好施，从不与人结怨，与孙定权更是无冤无仇，可他却用我家人性命威胁让我嫁他。我从了，跟他走了，他却派人回去杀了我全家上下三十四口，一个活口也没留，可怜我那才六岁的弟弟和五岁的妹妹……”

说到伤心处，二夫人湿了眼眶，流着泪继续道：“之后孙定权便霸占了我家的家产，拿走了值钱之物后一把火烧光了宅子……可怜见的，若不是阿国告诉我，我还被傻傻蒙在鼓里……”说着说着，她抖动着肩膀笑了起来，嘴角有一缕血丝渗了出去，她却像没察觉一般，仰头长舒了一口气。

“我忍辱负重这么多年，就是在等今天的机会，孙定权这个禽兽，我要他不得好死……家破人亡、绝子绝孙。”说完二夫人抬头冲天大喊了一声：“去杀了他！挖他的心掏他的肝！让他永世不能超生……快去杀了他！”

一声凄厉哭声之后，四周凭空刮起一阵旋风，似乎还夹杂着孩童的啼哭之声，厉墨含伸手在眼前挡了一下，大喝了一声：“回来！”

以二夫人现在的情况，若再趋势那小鬼，只怕命不久矣。

然而，为时已晚。

“法师……”二夫人低低叫了一声，面上已经平和了不少，仿佛又变回了之前的样子，

冲厉墨含淡淡一笑。

“谢谢你替我画的画，我在这世上走了这一遭，没有什么心爱之物，那副画倒是真的莫名地喜欢，拿在手里怎么看也看不够，知道马上要走了，它是带不走的……”

“夫人……”厉墨含看着她，深深皱眉，二夫人小腹已经一片潮红，脚下的血缓缓蔓延开来……

她并不意外，低下头，伸手缓缓捂住小腹，她早就知道有这一天。

自己生生将婴儿从肚子里掏出来，如若没有懂巫术之人相助是办不到的，那图腾暂时封住了她的伤口，但也只是一时而已。

突然想到了什么，二夫人说了声：“法师，阿国她……”声音已经有些发颤。

厉墨含缓缓一点头。

她低下头不再言语，泪水瞬间从眼角滑落，是哀叹自己是将死之人，还是欣慰自己即将大仇得报……

这一刻到底是喜是悲，恐怕不会有人知道了……

素白灯笼里的火苗窜了几下，“噗”的一下灭了，九曲长廊上渐渐安静下来，除了风中夹杂着那一丝血腥气，一切似乎归于平静……

厉墨含看着眼前倒在血泊里的尸体，最终一声叹息，双手十合对着她微微一颔首。

他看尽了生离死别，有感叹却无怜悯。

刚将手放下，突然回头，只见几个小婴儿正在不远处的假山后头看着他，与方才一样，一身的青白，两眼漆黑。

厉墨含叹了口气，接下来才是麻烦的地方。

一个女鬼本来还可以应付，但偏偏又来了个小鬼，而且还是用鬼的办法养出来的小鬼……再加上这宅子里不少东西都是从坟墓里搬出来的，沾了不少阴气，简直是……

厉墨含不得不感叹这一家子真是作孽。

可是，万恶皆有根源，而这一切的根源，就在那个人身上……从第一眼见到阿国，厉墨含就知道她不是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