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章 白夜红莲卷·白兰
清早,天刚蒙蒙亮,莲花池里一片白雾迷茫。
厉墨含穿过半月的拱门,远远地就看见站在池边的娉婷身影,想了想,一只手掸了掸肩膀上的露水,随后双手背在身后走了过去。
阿国原本正微微低着头看池里的莲花若有所思,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,回头一看是厉墨含,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。
“厉公子……”
她脸色有些苍白,比起与厉墨含初次相见时似乎憔悴了不少。
“阿国姑娘。”厉墨含未动声色站到她身旁,“起得这么早?”
看了看他,阿国微微一笑,伸出手将沾在厉墨含头发上的一片小小的白色花瓣拿了下来,拈在指间给他看,“厉公子好像比我还早?”
厉墨含笑了笑,“方才去后面的花园转了一圈。”说着伸出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举到阿国面前,两指之间捏着一朵乳白色的小花,花瓣微微张开,小小的仅有半截手指大小,却散发着浓郁香气。
阿国面上一喜,“白兰?”
“嗯,送你的。”
“这个季节……你怎么找到的?”
厉墨含并未回答,说:“拿去吧。”
阿国伸出手,似是犹豫,但犹豫过后终究还是忍不住接了过去,拿在手里脸上满是欢喜,有些感激地看了厉墨含一眼,表情可谓是难得一见的生动活泼。
“谢谢。”
厉墨含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“偶然发现的,觉得与阿国姑娘你很相配,便拿来给你了。”
小心地将花拿在手里,阿国看着那朵白兰好一会儿,仿佛是得到了难得的心爱之物,最后低声道:“我最喜欢的,便是白兰了……只是时间久了,久到连它是什么味道都忘了……”
厉墨含看着她沉默片刻,有些歉意地说:“阿国姑娘,我应该向你说声抱歉,孙夫人她……”
“厉公子,”阿国打断他,方才脸上的欢喜也不见了,“不必说这些,我也没帮上什么忙。”
厉墨含点点头,又看了一眼池里离他们最近的一朵莲花,问:“依你看,孙夫人得的到底是什么病?”
阿国将白兰送到面前轻轻嗅了一下,语气有些随意地回道:“许是癔症,许是身体太过虚弱又病了太久,也或者是……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。”说完竟然轻笑了一声,然后抬头对厉墨含道:“厉公子,谢谢你送我的花,我也有件东西要给你。”
说完先把白兰小心翼翼地放到腰带里,随后将挂在腰上的碧玉的坠子解了下来,递到厉墨含面前:“这个给你。”
厉墨含看了一眼那块用大红色细绳穿着的碧绿的漂亮石头,有些不解地问:“为什么?”
“公子给了我花,这个算作回礼。”
“阿国姑娘……”厉墨含笑着叹了口气,有些无奈地说:“你这坠子恐怕至少值数百两银子吧?”甚至更贵。
阿国淡淡一笑,“在我眼里它只是块石头,你给我的花才是让我心心念念的。”
厉墨含还是没有去接,一朵花换一块价值连城的碧玉,实在不是桩适合的买卖。
“厉公子,在我看来,值与不值是不能用金钱衡量的。”阿国打定主意非要他收下,“我与你相识一场也算缘分,怎么着也比这一块石头有意义得多。”
厉墨含看了看她,终于还是伸手将坠子接了过来,拿在手里通体冰凉,仿佛能沁入骨髓一般。
“谢谢阿国姑娘,在下定当记得与你这份情谊。若是……”他犹豫了一下,“若是有需要我帮忙的,请姑娘一定开口。”
阿国看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,最后深深一点头,微笑道:“多谢公子。”顿了一下,又道:“我应该回去了,一会儿三夫人该来找我了。她昨天有些吓着了,让我给她弄些安神静心的茶喝。”
厉墨含点头,“好。”
阿国转身离去,厉墨含看着她的背景直到不见,这才看了看手里的碧玉,随后抬起手将玉坠子举到空中,仰起头眯眼看着被阳光照得玲珑剔透的石头,半晌之后,捏在手里重重叹了口气……
按照家主的吩咐,孙府上下开始大办白事,孙定权请来了附近山上一座庙里的几十个和尚给孙夫人念经超度,天亮之后所有丫鬟家丁戴着白布,进进出出忙活着,设好了灵堂,白蜡纸钱还有纸扎的童男童女送了进来。已经寂静了好久的孙家大宅今天难得喧闹起来,却是因为主母过世,着实有些让人唏嘘。
整个孙府笼罩在一片惴惴不安的气氛中,与其说是伤感,不如说是一种“树倒猢狲(húsūn)散”的悲凉。
进出往来之中,已经不见小玥的身影,但似乎好像没人发现,或者是没人在意,眼下最重要的是顾好自己。
厢房里,孙定权一身黑衣,面色阴沉地看着桌上的茶碗,茶水已经凉透,他却一口未动。
没过一会儿,管家站在门口唤了一声:“回老爷……”
孙定权这才抬头,“进来。”
管家低头进来,站到孙定权身后凑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,孙定权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,渐渐的面上似乎是轻松了一些。
管家说完了退到一边,孙定权沉思片刻后,说了句:“快去处理了,做得干净点儿。”
“是。”
待管家下去之后,孙定权站了起来,双手负在身后往后走了几步,来到墙边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副地藏王菩萨象,片刻之后,忍不住一声笑了出来。
“回老爷,法师来了。”身后突然响起管家的声音。
孙定权眉一皱,飞快收起笑意,转过身,又是一脸的悲伤疲惫。
“法师……”
厉墨含进来,与孙定权先后坐下之后,安慰道:“人死不能复生,您请节哀。”
叹了口气,孙定权点头,“我明白。世人终有一死,只是我有些舍不得她罢了。”说着又是一声叹息。
厉墨含又安慰了两句,随后两眼在孙定权脸上上下打量了一下。
察觉到之后,孙定权有些忐忑地问:“法师,可是我脸上有什么……”
沉思一瞬,厉墨含问:“您今天身体可有不适?”
“并无不适,”孙定权回道,又说:“只是昨夜没睡好,有点精神不济罢了……可是有什不妥?”
“没有。”厉墨含微微一笑,赶忙解释:“只是怕孙老爷太过伤心,伤到身体。”
“唉……”孙定权笑着摆了摆手,“这点法师大可放心,我从小到大身体是最好,不怕你笑话,以前我也是个干粗活的,别的没有就有一把子力气,后来……”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,没再说下去,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岔开了。
厉墨含也没再追问,两人聊了一会儿之后,孙定权终于问:“法师,是否真的是我府上的风水有问题?”
话既然说到这儿了,厉墨含当然没忘了他来这里的目的,只不过,这座宅子又何止是风水的问题。
他看了看孙定权,似乎有些犹豫。
孙定权赶忙道:“法师有话但说无妨。”
想了想,厉墨含放在桌上的手食指轻轻敲了两下,缓缓道:“一命二运三风水,风水之事,不可不信,却了不可尽信。只不过,有时候,有些事怨不得风水……”
“法师的意思是?”孙定权似懂非懂。
厉墨含微微一笑,只说了一句:“事在人为。”
孙定权愣了一下,再回过神的时候,房里已经不见厉墨含的踪影,连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……
整整一天,孙府都异常喧闹,孙定权作为镇上有名的大户之一,自然少不得一帮朋友前来吊唁。
来的基本都是与他有过生意往来或是酒席宴会上结识的人,没有一个亲戚。不过孙定权多年前才搬到这里,此地没有亲戚倒也说得过去。
孙定权在众人难掩悲痛之情,大伙安慰他人死不能复生,又当面或是私下夸他重情重义。
忙碌了一整天之后,天色暗了下来,宅子里点了灯,灵堂上的蜡烛已经换了一波又一波,四周弥漫着浓浓的香烛味道。守在灵堂的丫鬟家丁昏昏欲睡,有些困极了的便偷偷躲到柱子后头去打盹,和尚们仍在念经,伴着仿佛永远不停的木鱼声,呜呜泱泱的让人听得心里发慌。
灵堂正中央摆着一副巨大的黑色棺木,孙夫人静静躺在里面,一身白衣,收拾得整齐干净,与生前的邋遢样子简直判若两人。
活着的时候人不人鬼不鬼,死了之后倒有了个人样子,不免让人唏嘘。
小楼里,厉墨含坐在床上打坐,从傍晚开始他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宁,随着夜色越来越浓,这感觉也越来越强烈……
夜已深,念经的和尚终于是停了下来,整个宅子霎时又是一片死寂。
月亮缓缓升到半空,清白的月光从半掩的窗口洒进屋里,一如往日的每个夜里,没什么特别……
不知道过了多久……突然,厉墨含猛地睁开眼,下了床走到窗前,双手推开窗抬头看着天上偌大的圆月,深深皱眉。
这样的月色,上一次见到还是在云清寺里……
莲花池里,荷叶随着微风轻轻摆动着,平日里还能听见些虫鸣声,今晚却静得出奇,半点儿声响也没有。
异样的月光洒在池里,将整个池水染成红色,池水开始波动,好像架在火上的锅里煮沸的开水一样,没过一会儿整个池子里的水都沸腾起来。
接着,一个个青白色的、看起来不过足月大的婴儿从池子里缓缓爬了出来,越来越多,源源不断,每一个嘴里都发出“咯咯”的声响,似是哭,却更像是在笑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