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已深，胡家大门口整齐划一地站着十几个人，穿着同样的衣服，头上戴黑色的帽子，前面垂下一块白纱挡着脸，看不出男女。个个手里捧着乐器，站在最前面的则提着灯笼，形如鬼魅一般。

人群中间，四匹罩着眼的高头大马拉着一辆马车，那马车足有一张床那么大。四面镂空上头加顶，边边角角之处都异常精致，可谓雕梁画栋，且四周落着淡粉的薄纱，隐约可见车里有个人影。

连战雪和厉墨含走出大门的一瞬，乐声停了。

厉墨含看着眼前这一群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人，心想这大半夜的这么闹腾都没个人出来看看，想来这声音可能只有他们听得到。

马车旁边站着一个穿着明黄色绸子衣服的瘦弱老者，一头灰白头发在头顶扎成一个发髻，显得有几分滑稽。

见他们出来了，老者佝偻着身子走上前，冲着连、厉二人行了一礼。随后从袖中掏出一张黑色的帖子，恭敬地双手捧着送到连战雪面前，开口道：“公子，我家主人请您前去赴宴。”声音又尖又哑，简直有点儿雌雄莫辨。

厉墨含觉得他应该是个阉人。

连战雪垂眼看了看那帖子，并不伸手去接，冷冷问道：“你家主人怎么知道我这里？”

老者低笑两声，笑声仿佛夜枭一般沙哑难听。

“公子重见天日，天上地上一片哗然，谁都没想到您独自偏安于此处调养生息。”说着他朝连战雪深深一礼，“我家主人仰慕公子您多年，如今终于有机会得见，还望您成全。”

他话音刚落，厉墨含抬头去看连战雪，只见他表情未变，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，纱帐里的人影似乎也在看他们。

“车上的可是你家主人？”

“非也。”老者摇头。

连战雪讽刺一笑，“既然他想见我，为何不亲自来反而要我千里迢迢去见他？”

“公子莫怪。”老者急忙解释，低头道，“并非主人不愿前来，而是他行动不便，所以才让老奴送来帖子，请阁下您前去一聚。”说完他稍稍抬头看着连战雪，一双眼浑浊不见半点光彩，别有意味地笑道，“机会难得，相信定让您不虚此行。”

连战雪似乎仍旧没有应允的意思，正在僵持之间，那老者将目光突然移到了，连战雪身后自始至终都一言未发的厉墨含身上。

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厉墨含，问：“请问这位可是厉墨含厉公子？”

厉墨含原本只是想站在一旁看戏的，希望老者能多说一些关于连战雪的事，却没想到那人竟然认得他。

“我是。”

老者不知为何突然兴奋起来，“可巧，您也在我家主人宴请的宾客名单上。”说着从袖子里又掏出了一张帖子，上前两步，连同连战雪那张一起，像方才那样双手送到厉墨含面前。

“我？”厉墨含一愣，这怎么扯到他了？

“是，厉墨含，厉公子。”老者重复一遍，让他确定自己不会认错，再次将帖子递到厉墨含面前。

厉墨含眉头微皱，“你家主人是？”

“这个，您去了便知。”

虽然一头雾水，但厉墨含还是将帖子接了过去。说来也奇怪，喜事宴请向来都是红帖，哪有黑色的？看起来就透着一股不吉利。

他将上面那一张帖子打开，里面却只有寥寥几个红字：月圆之夜，崖海岸边，敬请。

既没有写他的名字，也没有写宴请之人的名字。

厉墨含不解，突然闻到了一丝丝腥甜的味道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。好奇之下，他将帖子送到面前轻嗅了嗅，那味道就是帖子散发出来的，或者说是帖子上的字的味道。

这几笔红字并非朱砂所写，倒像是某种东西的血。

老者眼也不眨地看着他，脸上是一丝诡笑。

将帖子合上，厉墨含问那老者：“你家主人认得我？”

“这个，公子去了便知。”老者对主人的事守口如瓶，不肯多透露半点。

厉墨含拿着两张帖子看了连战雪一眼，连战雪也在看他，脸上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。

这时老者又说：“帖子已经送到，老奴的任务已经完成。月圆之夜，我家主人到时会在崖海恭候二位大驾。”

他后退两步朝两人深深一礼，“老奴告辞。”说完一路后退着回到队伍里，站在了原先的位置。紧接着那些拿着乐器的人，不约而同地又继续演奏起来。

那乐声又响了起来，音色诡异，在深夜中显得格外嘈杂，而且明明演奏之人就在眼前，那乐声却似乎离得很远。

一行人浩浩荡荡继续前行，马车车轮碾过地发出沉重的声响，缓缓从厉墨含与连战雪面前驶过，一股香气扑面而来，似是花香却又有些甜腻，似是一缕薄烟缠绕缭绕，厉墨含微微皱眉……

突然薄纱被风轻轻掀开一角，里面的人恰好回头，一瞬间与厉墨含四目相对，是张绝美的脸，美得不似人间之物一般。

厉墨含愣了一下，那美人眨了眨眼，冲他微微一笑，便别过头去，同马车一起渐渐远去……

厉墨含目光一直随着那马车，直到那一行人彻底消失在夜色中。周围恢复寂静，夜色正浓，天上一片乌云缓缓散去，这时不远处传来打更声，一连响了三声。

他稍稍一愣，方才他和连战雪在屋里的时候已经快三更天，为何过了这么久才刚刚三更？

“你还要看多久？”耳边突然响起男人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，紧接着那声音便贴在他耳边低声道，“不过一眼，难道魂就被勾去了？”

厉墨含往旁边退了一步，回头瞪了不知道何时站在他身后的连战雪一眼，手一伸把帖子递到连战雪面前，“拿去。”

连战雪却并不伸手去接，“既然是你收的，就放在你那里了。”一副无所谓的模样。

“别人来请你，给你的帖子为什么要放我这里？”厉墨含无奈，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两张帖子。不过两张薄纸，拿在手里却颇有几分份量，摸起来手感也有些奇怪。

“这人到底是谁？”他抬头问连战雪。

连战雪看了他手上的帖子一眼，反问他：“你可知道崖海？”

知道，但那崖海却根本不是普通人会去的地方。

“怎么会有人将宴请地点放在崖海？”厉墨含捏了帖子，“这到底是个什么宴？”

这时连战雪突然轻笑了一声，说了声“人鱼宴”，随后转身返回宅子里。

厉墨含愣了一下，回过神后也跟了进去，在连战雪身后问：“你是说那人是鲛人？”

传闻崖海山势险峻，到处是悬崖峭壁，一般人极难靠近，那里的海水连鹅毛都浮不起来，所以无法坐船过去。周围海中乱石密布，深浅难测，时有滔天大浪，并且，据传说那里有鲛人出没。

南海有人鱼，名为鲛人，人身鱼尾。

走了几步，连战雪在院子中央停下，转过身问厉墨含：“你可见过鲛人？”

厉墨含摇头，“活着的，没有。”

“同我一起走这一趟，不仅能让你看见，还能……”连战雪没有说下去，笑得似有几分暧昧。

厉墨含极为不喜欢他这个表情，想到男人之前种种所为，“不了，你我还是分道扬镳的好。”

“怎么？你不想看着我了？”连战雪问，“还是又在我身上做什么记号了？”

他语气中满是揶揄，厉墨含却也无计可施。可再一想，他留在他身上的记号已经不见了，那表示他再困不住连战雪了，如果这次让连战雪走了，那他极有可能再见不到他。

连战雪深深看他一眼，“去或不去，你可以慢慢考虑。”说完双手负在身后转身往前走。

“今夜就随便找间房睡一晚……”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下，回头看厉墨含，调笑问道，“还是，你想同我住一间？”

“你！”厉墨含奇怪，在地牢的时候怎么就没发现，这男人如此不正经，“不劳你费心！”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，话音刚落一阵大风突然刮过。

连战雪微微一笑，一头黑发在风中凌乱飞扬，背对着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。

厉墨含站在原地，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，伸出手，一朵白花似雪片般落在他手掌之上。

他将手缓缓握住，再一张开，掌心里却是什么也没有。

厉墨含缓缓抬头，四周除了风刮过树叶时的飒飒响声，什么也没有，刚才仿佛也不过是场幻觉。

如连战雪所说，厉墨含就近随便寻了间房间，房里没有床，只有张贵妃榻，收拾得很干净，看起来像平日里看书饮茶的地方。

这一夜确实有几分倦了，厉墨含和衣而卧，枕着一条手臂斜靠在榻上。屋里屋外一片寂静，窗子敞开着，凉风夹着露水一起从窗外扫进来，带进几分凉意，他睡得却并不安稳。

他又回到了那个梦境，但这次梦里下着雪，漫天的雪片源源不断地落下，几乎要迷了人眼，什么也看不清，眼前一片苍白……

他喘息着，像一只困兽前后左右都走投无路，刹时间头晕目眩，却听到耳边有人在笑。他知道那是连战雪，但他又好像并不是厉墨含。

雪片落了地，却好像点在水面上，泛起丝丝涟漪，汇聚在一起似朵莲花形状。他低下头，看到好似镜面的水面上，影影绰绰有一人影，那影子似曾相识却始终看不清面目。

然后，他听到连战雪问他：“你想跟我一起死么？”

“不！”他猛然睁眼，连战雪的脸近在眼前，四目相对，那一瞬他竟分不清眼前的人是真是假……

连战雪缓缓直起身，坐在榻边看着他，说了句“该起来了”。

厉墨含眨了眨眼，这才发现天已大亮，阳光照得整个房里一片通明，一时间让人有点儿睁不开眼，他低下头，缓缓坐了起来。

“梦魇了？”连战雪问，他背对着阳光，一张极为英俊的脸此时看着有些不真切。

厉墨含抬头看他。

他的梦魇，是刚才，还是现在……

编者注：

由于作者最近工作繁忙，虽然写稿至凌晨一、两点，仍然无法再维持一周五更的进度。同时，为了保证质量，下周《幻妖志》将改为周二、四、六同一时间，一周三更。

等作者忙完这阵子，将尽量恢复原有更新。

写稿不易，还望读者朋友们能够体谅，继续支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