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山鬼卷·叹五更
厉墨含跟着那掌柜的来到了客栈后院,在墙根下有两间小房,本是用来存放杂物的,两人来到其中一间门前,掌柜的回头对厉墨含说:“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。”
厉墨含看了他一眼,掌柜的是一副欲言又止、一言难尽的模样,再去看那扇门,破旧的门板虚掩着,隐隐从里面透出一点儿光来。
伸手缓缓推开门,屋里较暗,有一张用床板和架子搭起来的床,感觉像是临时搬进来的。上面躺了一个人,旁边还有一条板凳,上面竖了根蜡烛,还剩一小截,烛火也时大时小,随着开门时带起的风颤巍巍地晃了几下,如苟延残喘一般。
厉墨含皱了皱眉,嗅到了屋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,仿佛什么东西腐烂时的呛人,四下看了看却没发现什么,他再次把目光移到躺在床板上的人身上,走了过去。
躺在那里的是个男人,三十多岁的年纪,虽然脸色蜡黄但是从身形体态能看出原本是壮硕之人,应该是短时间内衰弱下去的。
此时男人双眼紧闭胸口微微起伏,感觉有进气没出气,脑门上亮晶晶的,仔细一看不是汗水而是油,已然是濒死之态。
厉墨含没什么表情,转过身看着站在门口的掌柜,笑了笑。
“死了人应该找苦主或者和尚道士念经超度,我既不是和尚又不会念经,掌柜的,你找错人了。”
“法师啊,”掌柜的急忙摇头摆手,一脸苦不堪言,“要是寻常的人在寻短见或者病死都不算什么,自当我倒霉出两个钱发送了也就是了。可这些天,我这店里……”
说到一半,掌柜重重叹了口气,刚要再开口,床上的人突然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,猛地睁开眼瞪得眼珠子都快出来了,表情痛苦的五官都扭曲了,长长一声呻吟之后,整个人抽搐了几下,死了……
所谓“臭沟开,举子来”,三年一度的乡试之后,来年春闱时分,便到了前往京师会试的日子。
刘秀才带着自家书童从家里出来已经快一个月了,虽然离会试还有很长一段时间,但想着早些过去能在京城里寻个房子,考试之前不做他事专心读书,早做准备也能安心,到时候不至于慌了手脚。
傍晚天刚擦黑的时候,主仆二人来到了这座镇上,也不知怎的,白天还好好的万里无云,此时倒是刮起了风,还不小,一时间吹得漫天尘土飞扬。
二人寻找了一间客栈,一进门伙计便出来招呼。
“客官是要住店的么?”
刘秀才没出声,只伸手掸了掸袖子上的尘土,一旁的书童上来冲伙计伸出两根手指,“给我们两间房,要清静一点儿的,我家公子夜里是要读书的。”
“好嘞,二位请跟我来。”
三人一同上了楼,伙计将二人带到一间房门口,刚要开门,刘秀才突然回头望了一眼,指着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问:“那边的房还空着么?”
伙计愣了一下,回头表情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刘秀才指着的方向,“空是空着……”
“那就要那间吧。”说着刘秀才转身朝那边过去了。
“哎?”伙计伸手想拦,却是欲言又止,“客官,那……”
书童插嘴道:“行了,不就一间房么,既然是空着的为什么不能住,我们又不是不给钱。我们公子说了就要那间。”
伙计见再怎么说也没用了,便没再出声,只是脸上变颜变色,带着几分犹豫地去替刘秀才开了房门。
进了房之后,书童替刘秀才收拾好了床铺,放下了替换的衣服便出去了。
不一会儿伙计送上来了两筒热水,刘秀才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,解了一身的疲乏。
他睡前有读书的习惯,此时又不觉得困,便从包袱里拿出一本诗集出来,坐到桌前凑到蜡烛底下读了起来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刘秀才有了一丝倦意,忍不住打了个哈气之后,刚想合上书准备就寝,突然眼前一花,似是红烛火苗跳了一下,又好像是有什么东西从眼前掠过。
他眨了眨眼,以为是自己眼花了,这时也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了一股子风,还带着一丝淡淡的清香,似是女人的脂粉味道。
刘秀才伸手揉了揉眼,以为是自己赶路太累,刚站起来准备去睡了,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,好像……是有人在唱歌……
他猛一回头,房里除了他之外并无他人,然而耳边那歌声却是越来越近了……
第二天,日上三竿,书童等了天半不见自家公子出来,去房间里叫刘秀才起床的时候,发现后者奄奄一息躺在床上,面色惨白衣衫不整,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,吓得大惊失色。
从那天起刘秀才一病不起,别说赶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,找了好几个大夫都瞧不出是什么病,只能开几副镇静安神的汤药,一开始刘秀才还能勉强喝两口,到后来根本连嘴都张不开了。
几天之后,便死在了客栈里……
“这么说,你这店里短短三个月时间就死了九个人?”厉墨含听掌柜的说完这些天发生的事之后问。
掌柜的点点头,“没错,全是二三十岁的男子,只住了一个晚上,第二天便像得了什么重病一样,长则七天短则三天必定会死。而且查不出任何死因,身上半点儿伤口也没有,验过尸之后也没发现中毒,最后只能说是病死的,可这哪里可能是什么病,分明……分明是……”
“分明是妖魔鬼怪作祟?”厉墨含替他说了一句。
“对!”掌柜的点头,皱着眉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,“出了事之后,我和尚道士都请过了,可一点儿用都没有,该死的还是会死。倒是有个道士说他可以替我降妖捉怪,结果一夜之后仍旧是相同的结果……唉!”
厉墨含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,又问:“你没报官?”
掌柜的直摇头,“报官更是没用,人家只抓活的人哪里管得了闹鬼闹妖的事?”说完又重重叹了口气,一脸的惆怅。
“往日里我这店里吃茶喝酒的人从早到晚,现在除了过路的行人不知情的进来吃个饭或者住一晚,我还得担惊受怕的,镇上的人根本连门都不敢进,入夜之后简直比义庄还冷清,哪里还像开门做生意的!如果再这样下去,恐怕就得关门大吉了……”
厉墨含没说话,垂下眼想了一会儿。按掌柜的所说,这里面要是真有妖魔作祟的话……倒也不无可能。
不过光坐在这里猜没用,还是得亲自去看看才好。
“掌柜的,”他抬起头微微一笑,“给我准备点儿吃的,今天晚上我住下了。”
一听说厉墨含愿意留下来,掌柜的立马待他如上宾,感觉哪怕他是个跑江湖的骗子,只要有人管这事就行了。
先是吩咐厨房做了几个好菜,又烫了壶好酒,等厉墨含吃饱喝足之后,亲自把他带到了那间房间。
挺普通的一间房,虽然看家具摆设都有些旧了,但也收拾得干净利落。墙边有一张兰花架,摆了盆碧绿的兰草。
没过一会儿伙计又送来了大桶的热水,厉墨含舒服地泡了个澡,又刮了胡子,再出来整个人几乎是焕然一新,而且除了皮肤有点儿黑之外,丝毫看不出常年在外奔波的样子。
时间还早,厉墨含先躺下睡了一觉。他好久没有睡床,这一觉睡得着实香甜,再睁眼天已经黑透了,浑身上下一身的惬意,说不出的舒服。
等他醒了,掌柜的又带着伙计送来了晚饭。他也没客气,只是在吃完之后等伙计来收拾的时候吩咐:从现在开始直到天亮不许有人再进来。
伙计连连答应,端着盘子碗出去了,小心翼翼地替他把门关上了。
这时,房里终于只剩厉墨含一个人。
要说别人知道了这事肯定是睡不着的,但对厉墨含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稀奇的事,况且掌柜的答应了事成之后给他二两银子当酬谢,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酬劳。
厉墨含一边琢磨着拿到了钱怎么花,一边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。那是刚才伙计来的时候一起送来的,说是掌柜的特意拿自己的茶叶给他沏的,厉墨含欣然接受。
白天睡足了,此时厉墨含半点睡意也没有,便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。小半壶下了肚,他索性回到床上闭上眼盘腿打坐。
他其实想过,要是今天晚上什么事也没发生,那他可能得在这里多留几日……
房里一片寂静,除了蜡台上的烛火微微跳动,半点动静也没有,茶杯里剩下的茶水缓缓冒出一丝热气,仿佛香炉里的香快要燃尽一样……
直到听见谯楼上鼓打三更,厉墨含突然睁开眼,转运眼珠四下看了看,房间里并未有什么异样。
他起身下了床,走到桌前拿起茶杯,杯里茶水已经凉透了,他一口干了,又坐下重新倒了一杯,拿起来刚要喝,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歌声……
怀人待月倚南楼,触起离情泪怎收。
自记与郎分别后,好似银河隔住牵牛。
好花自古香唔久,只怕青春难为使君留。
君你他乡莫恋残花柳,但逢郎便好买归舟。
相如往事郎知否?你睇好极文君尚叹白头……
一首『叹五更』悠扬婉转,凄切伤感,将青楼女子思怨情郎的心绪吟唱得入木三分。
只是奇怪的是那声音似近似远,一会儿好像在千里之外,一会儿又好像近在咫尺……仿佛有人趴在耳边唱的一般。
厉墨含皱了皱眉,这一阵虚无缥缈的歌声他却是听得真真切切,但唱完之后就再没有其他动静。
等了一会儿,还是什么都没有,他垂眼想了一下,像无事一般将茶杯送到嘴边喝了一口,还未等抬头,视线往上一扫,只见从房梁上缓缓垂下一根红色的绫子……
那红绫子薄如蝉翼,一看便是精细之物,用它的必定是个讲究的女子。
一般人见了这场景第一反应肯定是抬头往上看是什么东西,但厉墨含却坐着没动,也没抬头往上看,只是端着茶杯看着那红绫子一点儿一点儿地落到他面前,明明没有风却微微摇摆着,像是活的一样,仿佛随时都可能缠上人的脖子。
终于还差一点儿就要落到茶杯里的时候,红绫子停了下来,伴着一声轻笑,和那歌声一样仿佛很远……又好像近在咫尺。
等红绫子彻底不动了,厉墨含停了一下,这才脑袋稍稍向前,低头往杯里一看……
只见茶水里影影绰绰地映出一个白色人影,赫然是一个女人骑在房梁上。